成瘾物质有很多,从一些医疗药品到人人谈之色变的毒品,还有人们最常见的香烟、酒精。毒品的危害大家都有一定的认知,但是对于香烟和酒精的滥用危害、重视程度依然不够,值6.26国际禁毒日来临之际,希望本文能给大家带来警示!
(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特殊药品检查中心专家库专家、北京高新医院戒毒治疗科主任徐杰)
“我的父亲,终于病倒了。”
这是珊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尝到解脱是什么滋味。
对珊珊来说,记忆中的父亲好像只是一个令人作呕,让人想要快速逃离的“垃圾桶”。从她记事开始,父亲就每天与酒为伴,而她,则伴着父亲骂骂咧咧的喊叫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母亲的制止与苦苦哀求,她与姐姐的哭闹,似乎都抵不上那一杯可以麻痹大脑的白酒。
她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父亲死了,家里就彻底清净了,可看到病床上胡言乱语的父亲,她做不到狠心抛弃,却也没有力量去拯救他,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像珊珊这样的家庭不在少数,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2018年酒精与健康全球状况报告》,全球每年约300万人死于饮酒,占全部死亡人数的5.3%;用残疾调整生命年来衡量,由酒精导致的全球疾病和损伤负担比例为5.1%。
对于酒精依赖症患者来说,酒精侵蚀着他们的身体,也击碎着每一个家庭的梦。
上瘾
珊珊的父母亲结婚之前,她的父亲就开始喝酒了,朋友们都知道他爱喝酒,称他为“酒罐子”。
起初,珊珊的母亲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到后来,喝酒成为了珊珊父亲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喝酒,晚上闭眼前最后一件事也是喝酒。
珊珊父亲对于酒的狂热让珊珊母亲觉得这似乎不太正常。
通过多方打听,珊珊母亲得知了酒精依赖症,她觉得珊珊父亲很可能是患了这种病。当她将这一消息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觉得她太小题大做了,不过就是爱喝酒,酒瘾大了一点,怎么会是病。
“全世界这么多人爱喝酒哩!难道说喝酒的人都有病?简直不可理喻!”
“他不咳嗽不打喘的,怎么会有病?”
“我看你一天天疑神疑鬼的,不就喝个酒,至于吗?让他少喝点不就行了?”
……
大家的一致反对,让珊珊母亲暂时打消了带珊珊父亲上医院的念头。
大家对于酒瘾的认识,似乎止步于爱酒、喜欢喝酒,人人都知道酒喝过量是伤身体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喝酒喝到离不开酒了,便不再仅仅是对酒的喜爱,而演变成了一种慢性复发性的精神疾病。
“酒精在世界成瘾物质排名是排在第五位的,”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特殊药品检查中心专家库专家、北京高新医院戒毒治疗科主任徐杰说,“这个排名是非常靠前的,再加上酒精的可获得性、价格低廉性,我们需要重视酒精对人身体带来的伤害。”
在世界成瘾物质排行榜上,排在酒精前面的分别是海洛因、可卡因、美沙酮、巴比妥类药物,前两个是大家熟知的毒品,巴比妥类药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镇静剂,而美沙酮是镇痛药物。
很多成瘾物质在法律上或者公共卫生宣传上,都被视为“禁品”,但少有宣传会说到酒精这种成瘾物质带来的伤害,这让酒精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其实,酒瘾的形成机制与毒瘾一样,那就是“奖赏机制”。当酒精这种精神活性物质摄入体内时,大脑奖赏中心就不断被刺激,进而分泌大量的多巴胺,多巴胺会使人感到愉悦,让人体内适应这种物质带来的新的平衡,一旦停止这种外源性的物质供应,人就失去了平衡、就会不舒服,继而寻求酒精,这也是我们通常说的戒断症状,此外情绪相关通路、冲动控制环路、认知相关环路都参与成瘾行为的形成过程。
徐杰主任近两年接到了300多例酒精依赖症的患者,他们都是出现了严重的身体或精神上的问题之后,才来看病的。
“能够到医院接受检查的,大都是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的,对于酒精依赖症这个群体,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数据,只是这个群体的冰山一角。”
去到医院的酒精依赖症患者,有喝酒喝到意识不清被紧急送到医院的,有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被送到医院的,也有被家人“诱骗” 到医院进行检查的。
马强是在2005年被家人“骗”到当地精神病院的。
当他得知是自己来看病时,心中便燃起一团怒火,“你们都是把我当精神病看是吗!?老子没病,有病的是你们!”,如果不是旁边的两名医护人员将他拉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实在想不通喝酒和精神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可当“酒精所致精神障碍”几个大字写在诊断书上时,他彻底迷茫了,心底不愿意接受,但“酒精依赖症”这几个字也刻进了他的心里。
马强从大学开始喝酒,到了大学后,摆脱了父母的束缚,便开始爱上喝酒,和朋友们可以喝一夜不睡觉。
那段时间,他觉得喝酒是世界上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
直到工作,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闯荡,开心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喝酒,郁闷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喝酒,对他来说,分享快乐的方法是喝酒,解决痛苦的方法是喝酒,释放压力的方法也是喝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酒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可以没有朋友,但我不可以没有酒。”
徐杰主任表示,近两年的300例病例中,大概70%是年轻人,30%是老年人。年轻人喝酒可能与文化和所面临的生活、事业、情感等压力有关,老年人喝酒的情况,空巢老人比较多,或许是为了逃避孤独,或许是为了消磨时间。
失控
清醒的生活对于酒精依赖症患者来说是奢侈品。他们想要清醒,身体却不允许他们清醒。
珊珊对父亲产生愤怒又心疼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在她读初中时的某一个晚上。她坐在爸爸的电脑桌上写着作业,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姐姐在房间里画着画,餐桌上摆着父亲最爱的,刚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排骨汤。
父亲一回来,便越过餐桌走向酒柜,打开一看,发现柜子里只剩下两三瓶啤酒。
“我的酒怎么只有这么点了!?”父亲边说边冲进厨房,将母亲拉出来。
“你今天早上不是拿了两瓶去单位吗?就只剩这里了呀。”母亲拿着炒菜勺,勺上的油滴落到地板上。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只有这么些了,你是不是偷偷给我拿走了!肯定是你给我偷偷拿走了!”父亲一把将餐桌掀翻,指着母亲的鼻子破口大骂。
餐桌倾倒,大碗摔在地上,与瓷砖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排骨散落一地,房间里充斥着排骨与萝卜的香气,还夹杂着一丝从父亲身上传出的酒味儿。
父亲骂完后,歪歪扭扭的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念叨着“怎么会只有这几瓶了呢?我记得……”,他拖鞋也没换,钥匙也没拿便走出了家门,仿佛一个孩子走丢了,在慌忙寻找的父亲。他将门用力的摔关上,留下散落一地的排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母亲,被吓呆的珊珊,和从房间走出来一脸茫然的姐姐。
那时的父亲,仿佛一个被酒精吞噬的怪兽,在嘶吼着,毁灭着本该属于他们的平凡与幸福。
“我无法理解父亲那种慌张与不安从何而来,那顿饭被父亲打乱,大家都没吃饭,就出门找我父亲去了。”
珊珊在家楼下的超市找到了父亲,她看到父亲时,父亲正拿着一瓶还没付钱的二锅头在货架面前狂饮着,那一刻,她十分不愿意承认,那个货架前抱着酒瓶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那一次,我对父亲喝酒这件事,厌恶到了极点,我当时在想,要是喝酒犯法就好了,这样父亲就可以被抓起来了。”珊珊对父亲的最后一丝心疼似乎同那碗打碎的排骨汤一起破碎了。
“喜欢喝酒和酒精依赖不是一回事,我们要区分这两者”,徐杰主任认为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小酌一杯的人和酒精依赖症是扯不上关系的,“在我看来,喜欢喝酒的人是为了追求喝酒时带来的那种愉悦感,而酒精依赖症患者是为了缓解痛苦,他不喝酒就难受,只要酒一进肚,那种难受的感觉就会消失。”
马强不是没有尝试过戒酒,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知道不能再喝酒了,我的心理上是不愿意喝酒的,但我的身体会做出反抗,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不去喝酒。那种时候,我的身体似乎不是我自己的,而是酒柜里那一瓶瓶酒的。”
马强和家人的关系都很好,和妻子也是十分恩爱。可是马强不止一次在喝酒之后和妻子动手,家里的椅子,每把都伤痕累累,记录着马强每一次不清醒时的荒唐举动。
“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恩情,在酒精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家属几乎都会听到这句话,这也让他们下定决心要帮助自己“失控”的亲人离开酒精。
挣扎
珊珊父亲从始至终都不认为自己有病,终于,在过年的时候,父亲的狂饮造成了短暂的心肌梗死。
父亲在床上捂着胸口痛哭,“我要死了…要死了…”
她和姐姐想带他去医院,可他死活不肯去。“医院太贵了,是个坑人的地方,没病都给你瞧出病来,不去…不去…”趟在床上的父亲俨然变成了一个怕去医院的小孩子。
珊珊没有办法,叫来了邻居,生拉硬拽的将父亲拖去了医院。到了医院,他哭着喊着求医生不要砍掉他的手。因为心脏缺血,父亲左侧的手臂严重供血不足,导致他的手臂失去知觉,没办法感觉到自己手臂的存在。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晚上都在胡言乱语,一会说他要回家浇花,一会说他没醉,一会又说他要死了。她和姐姐守在病床上的一整夜,看着病床上像婴儿般无助的父亲,心疼又无奈。她希望父亲病倒,这样父亲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状况,可她又突然害怕,父亲会不会突然离去。以前那种希望父亲死去的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十分的可怕。
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重复的上演,无数的酗酒者在酒精的麻痹下苟活着,无数的家庭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
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报告显示,2016年中国酒精使用障碍(包括酒依赖及酒精有害使用)的12个月患病率为4.4%,其中男性为8.4%,女性为0.2%;酒依赖的12个月患病率为2.3%,其中男性为4.4%,女性为0.1%。饮酒致死的人数比艾滋病、暴力和交通事故致死人数相加都多。
“你明知道再接着喝酒可能会喝死,可是你没办法停酒,每天都像看见死神给自己招手一样。”
马强不是没有尝试过戒酒,他最长有三个月都没喝酒,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在断酒第100天的时候,他打开了一瓶酒来庆祝。三个多月的戒酒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问题了,能做到三个月滴酒不沾,喝一点点酒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现实与他所想完全相反。
他又喝了起来,比之前喝得更多,清醒的时间更短。后面的五年,马强过着循环往复的日子,戒酒、复喝、酗酒、再戒酒、再复喝……马强的妻子不止一次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以离婚要挟他,也不止一次被喝得晕头转向的马强推倒在地。
“我不希望他再喝…希望他真的戒掉,我想要一个温暖的家,我想生一个可爱的宝宝,可我不敢,当时的状况,孩子生出来只会遭罪受。”马强的妻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诉说着,“我想过离婚,我想过放弃他,可我们在一起了十年,我要怎么放下这十年,我总觉得他会好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有一次马强觉得既然戒不掉,那还不如喝个痛快,自己在酒店里喝了五天,没工作没吃饭,喝了睡,睡了喝,就这样过了五天。要不是酒店保洁,可能马强就喝死在酒店里了。
马强妻子赶到酒店时,马强坐在地上,两眼无神的直视前方,周边全是空瓶子,地上淌着一摊酒,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被酒精包围的酸臭味儿。
“马强!马强!”妻子拍打着马强,大声叫喊着。可马强一点反应也没有。
马强妻子在慌乱中打了急救电话,将马强送到了医院。
马强醒来时,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雪白,模糊中看见了病床边哭得泣不成声的妻子,他啥也不知道,不知道妻子怎么找到他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到后面他才知道,他那时是谵妄状态,网上一查,谵妄状态导致的死亡率约为22%~76%。
看着病床前憔悴的妻子,看到妻子失望的神情,这一次,他真的怕了,他怕自己离开,也怕妻子离开,这一次,他终于心平气和的走进医院,向医生述说了自己的状况,下定决心一定要戒酒。
目前酒依赖的治疗是药物、心理、和院外的康复这三种方法结合治疗。但最关键的,是院外的康复治疗。
“院外的康复治疗十分重要,如果患者稍微不注意,就可能会前功尽弃。”徐杰主任治疗过的患者中,三个月的随访复喝率为30%左右,“我们会建议患者康复后加入戒酒互助会(也称嗜酒者互助协会,Alcohlics Anonymous,下文简称A.A.),来完成后续的康复计划。”
醒悟
A.A.是一个国际性的酒精依赖症患者的互助协会,协会中的男男女女都是无法控制自己饮酒的人。
“我是一名酒鬼,今天是我戒酒的第732天,感谢AA,感谢上苍。”
在A.A.的会议上,每一名酒精依赖症患者都以“我是一名酒鬼”开头,述说自己的状况,分享自己的故事,抒发自己的情绪。对于酒精依赖症患者来说,承认自己是“酒鬼”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在A.A.,每一个人都得坦然的接受的自己的这一身份,直面自己的这一身份。
马强在医生的建议下来到了A.A.,参加的第一场会议,便让他感受到了希望。他的无助、他的迷茫、他的绝望、他的不被人理解……这种种的感受,这里的人都感受过,他感觉他在这里不再是异类,在这里,终于有人能够理解他所说的东西。
“来到这里,让我知道了我不是一个人。”看着互助会里,戒酒一年的,两年的,甚至十年的,马强终于在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看到了一丝丝光亮。
马强每天都会和他的助帮人打电话,短则几分钟,长则几小时。他述说着他的痛苦,聆听着助帮人的戒酒故事。
A.A.里有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酒精失控者,上百万的患者在这里得到救赎,在这里重新认识自己,在这里找寻清醒的生活。
“酒依赖患者也是受害者,他们需要理解与帮助,A.A给了他们力量,作为家属,我们应该支持他们,陪伴他们,而不是一味的职责与谩骂。”马强的妻子这十多年来一直陪在马强身边,这应该也是马强能够坚持下来的原因之一吧。
今年已经是马强戒酒的第八年,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与酒精抗争,但十年远远不够。
“戒酒是一场漫长的战役,与酒精的战役,与自我的斗争。”
“什么时候可以宣告战役成功?”
“直到我死去,我依旧滴酒不沾。”
马强深知,酒精这东西,他一辈子不能再碰了。
珊珊加入戒酒家庭互助会后,她听到了太多太多和他父亲一样的酒依赖患者的故事,也见证了无数家庭在黑暗中艰难前行最后找到光明的过程。她开始看到希望,开始张罗着让父亲去参加戒酒互助会。
“希望未来的我,能够看到没有被酒精吞噬的父亲,希望我未来的孩子,可以看到一个正常的外公,这条路很长,但我还是试着走走吧。”
(应受访者要求,珊珊、马强为化名;作者:周婧怡,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 ,新闻学专业;本文由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特殊药品检查中心专家库专家、北京高新医院戒毒治疗科主任徐杰专业审核)
据徐杰主任介绍,目前已经有很多种药物用于酒精依赖患者的治疗,酒精依赖患者开始减量或者停酒后出现戒断症状时,医生一般会用苯二氮卓类药物进行治疗,比如最常用的是奥沙西泮片。因为有很多酒精依赖患者有肝脏受损的情况,而奥沙西泮片主要在肝内与葡萄糖醛酸结合、代谢失活,对肝功能的影响较小。据研究发现阿坎酸可能对维持戒断(操守)更有效,而纳曲酮可显著减少饮酒量及豪饮的发作次数。当然酒精依赖患者心理治疗也是目前研究的方向。